余云：隐秘的幸福

这趟阅读之旅，充满隐秘的幸福感。我发现重温的是年轻时的挚爱。也就是说，像时光倒流，我意外地重逢了自己的青春。

念书时我也算是个用功的学生，四年里几乎把学院图书馆所藏的全部剧本都读了。那是一种难以与人分享的经验。剧本不是小说，只有学戏剧的人才能深谙读剧本之乐，将文字幻化成舞台？

一场大瘟疫让世界停摆，被“阻断”在家的几个月，我做了一件出乎自己预料的事：捧起久违的剧本，重温了契诃夫几部长剧和易卜生晚期剧作。

剧本并不难找，kindle上有受好评的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《契诃夫戏剧全集》，翻译者是焦菊隐、李健吾和童道明。几年前也买下一套台湾“书林”2012年版，收录了15个剧本的五卷本《易卜生戏剧集》，当时不曾想几时会重读，纯因那幺多年过去，眼睛扫过那一个个剧名时心跳还会加速。

19世纪的易卜生和契诃夫，早已被归入传统经典之列，但在他们的时代皆为革命性人物。他们的戏剧，较之前人都是新型的戏剧。

奥尼尔曾回忆说，看了《海达·高布乐》，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现代戏剧。人们普遍将《比尔·金特》《玩偶之家》《人民公敌》视为易卜生代表作，我更醉心的，却是他晚期的象征主义剧作。

2017年9月，陈数主演的《海上夫人》在上海掀起一股热潮，同时英国国家剧院在中国放映的“高清戏剧图像”中，也有一部《海达·高布乐》。接连两出易卜生后期杰作，让人们惊讶地看到一个比当代作家们更先锋的易卜生。有人认为晚年易卜生在《海上夫人》《海达·高布乐》和《罗斯莫庄》中刻画了一群“父亲的女儿们”的悲剧，从女性的困境出发，反思更为普遍的个人主义者的困境，深刻的自觉意识，许多当代作家望尘莫及。

由于作品的现代意识内省精神，心理分析深度和主观化表现技巧，人们把易卜生推崇为现代派戏剧始祖。仅从艺术上看，易卜生后期剧作在运用象征表现人物和作者的主观情感方面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。读过这些剧本的人，谁能忘记《海上夫人》中透明的会变幻颜色的大海？谁能忘记《小艾友夫》里神秘的“鼠婆子”？《野鸭》中那只被打折翅膀的小动物的深邃意味，《罗斯莫尼》里“白马在奔腾”的悲剧气氛，更是动魄惊心。

易卜生晚期剧本中（包括自传性强烈的《建筑师》《当我们死人醒来时》），故事已不重要，戏剧冲突也并不强调，人物与环境的关系愈益疏远，背景越来越淡化，而人物特定的情绪、心理却异常鲜明突出。舞台场景突破了早期“客厅戏剧”的老套，多采用充满象征意境的自然景色如森林、雪山等等。这些作品以意象之复杂，气氛之浓郁，心理分析之深刻，登上了三代试管可以做双胞胎吗“心理象征剧”的巅峰。

契诃夫呢？是谁说的，契诃夫的舞台，“有这个时代一切的痛和期待。”还有一段话，出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：契诃夫的戏剧中已经既有现实主义也有印象主义、象征主义了。他摒弃了传统戏剧的法宝——紧张剧烈的外部冲突，独到地发现了“内在戏剧性”。

舞台上，人物只是缓缓地走着、动着，“有些人物，只说了半句话，便不肯再说下去，有些人，絮絮叨叨地发着大段的议论，可又没有一句碰着边际的，都是空洞的，逃避现实的、梦寐的，有些人索性不去谈实际问题，而只讲狗吃什么，台球怎样打，从前的天气怎样……”契诃夫致力于表现人的内心并令人惊异地走到了“潜意识”的边缘。《三姐妹》等剧中，他甚至创造了后来贝克特用在《等待戈多》中的手法：以互不反应、没有交流的几个人物的潜意识——几组意识流的并行交组，达到表现生活的深度，创造了特别的戏剧性和审美效果。

不但如此，契诃夫还把大自然的各种气息和音响引进戏剧，既作为人物生活环境的有机组成，更是对人物心理的烘托和象征。听听契诃夫剧本中的各种音响：钢琴、大提琴和小提琴的呜咽，吉他的低奏，《海鸥》中凄凉的更漏，《樱桃园》里伐木的丁丁声，来自空中的琴弦绷断声，《伊凡诺夫》中枭鸟的哀啼，都不纯然是对大自然声息的客观描摹，而主要是人物对于生活环境的主观内在感觉。焦菊隐先生说，把契诃夫剧本中的舞台提示去掉几句，他的人物便会死掉几个。这正说明契诃夫已自觉地运用了“心理知觉化”的新颖手段。

纳博科夫在《俄罗斯文学讲稿》中分析了《海鸥》，“只要白桦树、日落和写作的欲望仍然存在，契诃夫就会同在。”

这趟阅读之旅，充满隐秘的幸福感。我发现重温的是年轻时的挚爱。也就是说，像时光倒流，我意外地重逢了自己的青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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